在深圳市羅湖區(qū)銀湖路的小山丘上,有一片幽靜的別墅區(qū)。這里湖水清澈,綠樹成蔭。進入別墅區(qū)大門,爬上一片坡地,一棟白色的兩層小樓映入眼簾。這是鄧墾女兒的房子,1984年,鄧墾從湖北省副省長的位置退休后,在這里頤養(yǎng)天年。
一樓客廳窗明幾凈,樸實優(yōu)雅,東面墻壁上懸掛著一幅鄧墾自己寫的書法作品:“青山綠水!鄙泶┌滓r衣、綠馬甲的鄧墾,此時正坐在椅子上休息。他看上去和小平同志有幾分相像。
見記者進來,老人站起來迎接。他整理好自己的助聽器后,和記者握手,用濃厚的四川口音連續(xù)說了幾個“歡迎”:“我聽力不太好,但記憶力很好,經常想起兒時和小平在一起的日子!
“我們都遺傳了母親的骨氣”
在鄧家,鄧墾排行老三。1911年他出生的時候,取名鄧先修。那時,姐姐鄧先烈9歲,哥哥鄧先圣7歲。后來,哥哥改名“希賢”,再改名“小平”。
“在我的心中,父親是一個有著進步思想的舊社會人!编噳ɑ貞浉赣H鄧紹昌時這么說。鄧紹昌晚清之際畢業(yè)于成都政法學校,在廣安縣協(xié)興鄉(xiāng)教了幾年書之后,當上了鄉(xiāng)團總和縣團練的局長。當時,轟轟烈烈的“保路運動”正在四川興起,鄧紹昌加入了以反洋教、保路為宗旨的民間幫會“哥老會”,成為協(xié)興碼頭的“當家三爺”,后升任“掌旗大爺”。辛亥革命期間,廣安建立革命軍,鄧紹昌加入革命軍,當上了新兵訓練營營長。
在鄧墾出生后的幾年里,鄧紹昌因不愿與當地的“鄉(xiāng)匪”同流合污,受到排擠,其團練局長一職被撤,他不得不拋下家小,到重慶“避禍”。
家里的重擔落在了鄧母淡氏的肩上!澳赣H是個很有骨氣的人,小平和我都有母親的這個遺傳!编嚰矣40畝土地,在當地稱得上小地主。但父親“避禍”后,家中漸無積蓄,生活日益困難。淡氏的娘家是廣安一帶的名門望族,家道殷富。有一次,淡氏帶著兒子鄧墾去外婆家,這是鄧墾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外婆家。離開時,淡氏向父母提出,帶點肉回去給孩子們吃,誰料遭到父母拒絕。從那以后,無論家里有多困難,淡氏都堅持養(yǎng)豬。
當時,鄧家和一個姓劉的地主家,曾有些來往。鄧紹昌不在家,遇到一些事淡氏便請劉家?guī)兔!澳菚r逢年過節(jié)不是要寫春聯嗎?劉家地主有文化,能寫會畫,我們就買了紅紙,請他寫春聯?蛇@個家伙很壞,寫了挖苦我們家的話。我母親、姐姐都不識字,不知道啊。小平發(fā)現后很生氣,立即把春聯撕掉,自己去買紅紙重新寫。那時他還很小啊,10歲上下的人!”
為去法國絕食
1918年,小平考入廣安縣立中學。由于鄧紹昌“避禍”日久,家里舉債度日,小平的學費很難籌集。正巧,第二年8月,留法勤工儉學會重慶分會成立,工商界人士和社會名流捐款2萬多元,開辦了重慶留法勤工儉學預備學校,招收中學畢業(yè)生和具有同等文化水平的青年入學,學制一年,畢業(yè)后赴法留學。在重慶的鄧紹昌得知此事,立即捎信回家,讓小平到重慶。
鄧紹昌的這個決定,影響了小平同志的一生。在當地,鄧紹昌也算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,他對鄉(xiāng)間的落后狀況很不滿意。他察覺到,中國人
要想出頭,必須學洋人之長,他要把長子“送到大地方的學堂去”。而留法預備學校的開辦,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,他不必花大筆的錢,就可以實現這個心愿。但此舉遭到淡氏的極力反對,她埋怨鄧紹昌:“才十幾歲的娃兒,就弄到那么遠的外國去,一邊讀書,一邊做工,哪個忍心啰!”
“我母親非常疼愛小平。她就是希望小平長大以后,能主家理事,不愿意小平遠離!编噳ɑ貞浀,當小平得知母親反對時,他便躲在房間里絕食,不吃不喝。“最終母親很勉強地同意了。小平離家去重慶時的情景,至今我都記得,盡管我當時只有8歲。那時候四川農村人出門,背個包袱,里面有幾件換洗衣服就行了!
鄧小平考上留法預備學校,是自費生。赴法留學的旅費大約300塊大洋,學校對自費生只補助一小部分,大部分要自己出。鄧紹昌回到廣安,變賣田產,仍然湊不夠錢。于是,他找到了岳父、岳母和妻舅,再三說明鄧小平出國后的光明前景,終于打動了淡家,拿出錢來資助小平。
給家里扔了兩個“炸彈”
1920年夏,鄧小平乘坐“鴦特萊蓬”號郵船赴法國勤工儉學。后來,小平同志在對美國記者斯諾的談話中說道,他在法國并沒有上學,而是干活。當時,他和一批中國留學生,在“十月革命”的影響下,接受了馬克思主義,走上革命道路。1922年,鄧小平參加了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(后改名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旅歐支部)。
就在這一年,廣安家中接到了鄧小平的來信。鄧墾回憶說:“哥哥在法國參加革命了,給家里寫了一封信,信里提出了兩個爆炸性問題。他是給家里扔了兩個‘炸彈’喲!钡谝粋“炸彈”是解除“娃娃親”。鄧小平年幼時,鄧紹昌就和一個唐姓的朋友結了親家!案绺缯f革命就要解除舊婚約。可在我們當地,解除‘娃娃親’是聞所未聞的事情!编嚱B昌硬著頭皮找到唐家,說明情況。然而唐家女兒認為,既然“嫁”到鄧家,便“生為鄧家人,死為鄧家鬼”,決不退婚。鄧紹昌無奈,便把唐家女兒接到自己家里,當作女兒撫養(yǎng)。半年后,鄧紹昌托人說媒,以自家女兒的名義把她嫁出去,陪嫁是600塊大洋。
第二個“炸彈”是關于回家的問題!案绺缯f既然參加革命了,以后就不能回家了,也不能顧家了!
上海登報尋哥哥
1931年,鄧墾到上海求學。此時他與大哥失去聯系已有9年。他說,自從扔了兩個“炸彈”之后,家里再沒有小平的消息。唯一的線索是:和鄧小平一同赴法的“遠親”胡倫,給鄧家捎了個信,說小平可能在上海。于是,鄧紹昌要鄧墾到上海后,設法找到哥哥。
鄧墾初來上海,既不會說上海話,又無熟人,人海茫茫,難以尋找!拔耶敃r不到20歲,到處找老鄉(xiāng)打聽,但在上海的廣安人不多,根本打聽不到他的下落!
鄧墾看報紙,發(fā)現報紙每天都有很多“尋人啟事”,他靈機一動:要不自己也刊登一篇?“我清楚地記得,1931年5月1日,我在當時小有名氣的《時事新報》上刊登了‘尋人啟事’。內容如下:鄧希賢兄鑒,弟已來滬,希見報速至法租界薩坡賽路辣裴德路口普慶里五十七號(今上海淡水路與復興中路之間)一晤,弟先修啟!
在當年的上海,“尋人啟事”正是國民黨特務
抓共產黨人的招數之一。特務們盜用共產黨人親戚的名義登報,等共產黨人按地址找過去,自然落入特務的魔爪。國民黨特務真注意到了鄧墾的“尋人啟事”,到他的住址附近打聽:有沒有四川人在這里讀書?其中是不是有個叫鄧先修的?鄧希賢來找他了嗎?在這種嚴峻的環(huán)境下,鄧墾對哥哥能不能來,毫無把握。
5月中旬的一個下午,鄧墾和幾個四川同學在一起聊天,突然走進來一個人。他戴禮帽,穿長衫,著西褲和皮鞋,看起來像個學者。他一進門就問:“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叫鄧先修的?”鄧墾對來人上下打量一番,“這是個印在我腦海中的面孔,時隔10多年,他的輪廓沒變。”鄧墾知道是哥哥來了,連忙回答自己就是。鄧小平連聲說:“好好好,你登了報我們知道了。你收拾收拾,馬上跟我走!编囆∑桨燕噳◣У揭粋隱蔽的地方,簡單問了一下家里的情況:“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說,現在你趕快回去,立刻搬家,越快越好。不僅你自己要搬,而且你幾個同學都要搬,全部離開這個地方。”
“尋人啟事”事件在幾十年后還給鄧墾帶來了麻煩!拔母铩逼陂g,鄧墾被關了8年,抓他的原因,就是問他在上海怎么找到鄧小平的。“我把事實講了一遍又一遍,但他們就是不相信。”沒辦法,鄧墾讓他們找來當時的報紙,查到了那則啟事,才算了事。
兄弟倆一生聚少離多
這次見面沒幾個月,小平同志就離開了上海,去了江西中央蘇區(qū),兄弟倆再次分離。又過了整整14年,直到1945年黨的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延安召開,他們才重逢!靶∑綇奶猩交氐窖影查_會,當時他被選為中央委員。我們相隔14年才見第二面,但這次見面也非常倉促,開完會,他又回太行山去了!
解放后,鄧墾和鄧小平見面的機會也不多。他擔任瀘州專署專員,只有到北京開會時,才能和大哥小聚。這種聚少離多的狀況,直到“文革”后才好轉。鄧墾到北京看哥哥,“好多年沒見了,小平讓我到他家里住,大概住了十天半個月。他這個人有個特點,不喜歡講話,性格是內向的,在家里面和子女講話都很少。這和他年輕時大不一樣了!他年輕時很活躍,那些和他一起在法國留學的同志都知道,他愛講愛笑,被稱為‘小鋼炮’。后來性格慢慢就變了,沉默寡言,考慮問題比較多,看樣子是擔子重了。據說是到了華北129師以后,大概就是這個樣子。”
1980年7月,小平同志陪外賓去廣西,回京途中在武漢停了一下,與時任武漢市委書記的鄧墾住在東湖招待所。“那次,他還專門到我家來過一次,也沒說什么,只是講,你這個房子還可以嘛。又帶了幾個廣西的芋頭給我。”
2004年,在小平同志誕辰100周年時,鄧墾回到了家鄉(xiāng)廣安,踏進了“鄧家老院子”。見物生情,鄧墾感慨道:“小平一生獻身革命,沒有回家啊!”
鄧墾說他喜歡看小平的警衛(wèi)秘書張寶忠拍的影集《警衛(wèi)秘書眼中的鄧小平》,這本畫冊里的鄧小平最平實、最有生活情趣、最像他的哥哥。想哥哥的時候,他就翻翻這本畫冊,或是到深圳市中心的蓮花山公園鄧小平銅像前看看“哥哥”。(李榮剛)
(摘自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