采訪對象：武暉（小名：鐵鎖），1954年12月出生，梁家河村民。1971年成為民辦教師，1973年進入延安師范學(xué)校學(xué)習(xí)，畢業(yè)后一直從事教育工作。2015年退休。

采 訪 組：本報記者 邱然 黃珊 陳思 等

采訪日期：2016年12月28日

采訪地點：陜西省延川縣賓館

采訪組：您好！習(xí)近平在梁家河插隊期間，您和他交往比較多，互相之間也比較熟悉。請您具體談一談，最初你們是怎么認(rèn)識的？

武暉：北京知青剛到文安驛公社的時候，隊里派了一些壯勞力去接他們到村里來，但是沒有派我去。因為那時候我才十四歲，剛從學(xué)�；貋恚�長得又矮又小，咋看都是個小娃娃，算不上壯勞力。

我家就住在村里的后隊，近平他們一共六個知青也被分配在后隊，我家離他們知青窯不到二十米的距離，他們把行李往窯洞里搬的時候，我就遠遠地站著看他們。

知青住下之后，我有點時間就跑到他們那里去。這些北京知青，個子又高又瘦，穿的戴的比我們這個窮山溝里的小娃娃好得多，我雖然也上過初中，有一點文化，但是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，對這些北京“大世界”來的青年充滿了好奇，經(jīng)常小心翼翼地躲在窯洞門口從門縫里“呲”（陜北方言，偷偷地看）他們的一舉一動，偷聽他們說笑，但是不敢進去，更不敢跟他們打招呼。

有時知青們看到我，就說：“來，小朋友，進來進來！”我也不進去，其實我哪是小朋友，他們當(dāng)中年紀(jì)最小的是習(xí)近平，我只比他小一歲而已。但是因為長得矮小，他們就把我當(dāng)成小孩子了。當(dāng)時我在他們面前確實有點自卑，一個農(nóng)村孩子，啥也沒見過，也不知道跟他們說啥，不敢搭話。但我還是愿意到他們那里去，因為我沒有地方玩，又不喜歡在家做家務(wù)。

北京知青剛來的時候，正是冬天最冷的時候，他們住在冰冷的窯洞里，又不會燒炕，我們農(nóng)村娃娃都會燒，于是知青就叫我?guī)退麄儫�火。這樣，我就進了他們的窯洞，跟他們也慢慢熟悉了。我是個初中生，在當(dāng)時村里算是高學(xué)歷了，因為在學(xué)校學(xué)的都是普通話，雖然也有口音，但是知青們能聽懂，互相之間能溝通，因此別的社員到窯洞來跟知青說話，我可以在中間給他們當(dāng)翻譯。

一開始，他們幾個知青的名字我都分不清楚，后來慢慢接觸多了，聽他們互相之間叫名字，我也就把他們都認(rèn)識了。他們也知道了我的小名叫“鐵鎖”。

采訪組：北京知青從首都北京來到艱苦的陜北，在生活方面有哪些不適應(yīng)的地方？

武暉：知青們的生活是很艱苦的，很難適應(yīng)。一天二十四小時，從吃飯、睡覺，到上廁所、洗澡，全都是問題，都不適應(yīng)。他們幾個大小伙子睡在一個炕上，那個炕不大，六個人將就能擠下。他們的行李箱子就放在鍋臺旁邊，空間很擁擠，很狹小。

知青沒用過柴禾灶，也不會做飯，剛開始是隊里派個人給做飯，做了一段時間，就要他們自己學(xué)著做飯，隊里就不給做了。他們要自己砍柴，自己燒火，自己把飯做熟，還要參加隊里的勞動。

打柴對知青來說是個挺大的難題。我們縣上就有在山上砍柴摔壞的知青。陜北的黃土山上，本身就植被稀疏。我們農(nóng)民年復(fù)一年地砍柴，近處的、好砍的柴全都被掃蕩一空了。好一點兒的柴禾都在遠處和危險的地方長著呢，有些長在崖壁上，有些長在深溝里，那些地方，羊都吃不到。我們山里長大的孩子就敢去砍，高的地方我們敢爬上去，砍了柴之后敢跳下來，知青就不敢。我們村里的孩子，拿著繩子镢頭上山去，就能背回來五六十斤，知青也就能背回來十來斤，還都是那種很細的小灌木或茅草，填到灶里不耐燒，飯還沒熟，柴就燒光了。后來，我就帶他們上山砍柴，領(lǐng)他們到那些柴禾多的地方去。每天都要砍柴、燒火、做飯，否則就要餓肚子。這就是知青面臨的極為現(xiàn)實的問題。

知青剛來的時候，最逗笑的就是挑水。一擔(dān)水都在五六十斤以上，知青不會用扁擔(dān)，不會換肩。他們個子都高，都駝著背挑水，腰彎著，上氣不接下氣地往窯洞趕。有時候走得快了，水桶來回搖晃，水灑一地，到了窯洞就只剩下半桶水了。見到這樣的情形，社員們都笑他們。

采訪組：除了日常生活方面的各種不適應(yīng)，知青每天還要參加勞動。請您講一講，習(xí)近平是如何參加艱苦的勞動，并且逐漸適應(yīng)農(nóng)村生活的？

武暉：在當(dāng)時農(nóng)村那個環(huán)境，包括近平在內(nèi)的知青，思想肯定還是有波動的。陜北農(nóng)村的冬天是很冷很冷的，沒有電，農(nóng)民一天的生活就是早上太陽出來了就上山勞動，太陽落山就回家，成天都在勞動，但是生產(chǎn)效率卻很低下，一年到頭累死累活，一畝地卻打不了多少糧食。這個地區(qū)的發(fā)展也很不均衡，整個延安都沒有什么副業(yè)，一切就是靠種莊稼。農(nóng)民的生活基本都在貧困線以下，有些家庭能吃上飯，更多的是像我們這樣的家庭，七八個娃娃，就吃不上飯，就靠吃山上的野菜度日。

對我們這些山里長大的娃娃來說，從小就在這小山村里生活，在窯洞里面住，出了窯洞，面對的就是黃土山，一抬頭就只能看到山中間這么一點藍天，這就是我們的世界，不覺得有什么不適應(yīng)。但是近平他們從北京來，到這窮山僻壤的小山溝，在這里過陜北農(nóng)民的艱苦生活，必須面對和接受這個現(xiàn)實，在這里生活下去。

春天，近平跟我們社員一樣，用挑子挑著羊糞和牛糞往山上送。知青不習(xí)慣爬山，爬得高了，有時候重心不穩(wěn)，糞就從糞筐子里灑出來。送糞的工作完成后，就是耕地、整地、播種。苗長出來了，主要的事就是鋤地、追肥。地種不好，秋天就沒有收成，就沒有糧食吃，就會餓肚子，這是很現(xiàn)實的事情。

社員和知青們都是一起鋤地。一開始他們把草和苗分不開，我們是當(dāng)?shù)氐耐尥薅级�得。我們跟他們說一下，他們就學(xué)會了。別看他們沒干過農(nóng)活，他們有文化，理解能力強，所以學(xué)得確實快。

鋤地都是在春夏，天氣很熱，隊長要求大家加緊時間干活，不讓我們休息。我想偷懶，就以解手為借口，跑到溝里，休息三四分鐘、五六分鐘，隊長不叫，我就不回去。我確實受不了那種苦，又餓又渴又曬，有時候覺得實在干不下去了。但是近平就一直堅持，從來沒見過他偷懶。

收獲的季節(jié)，我們一起去割麥子。我們到山上的耕地有五里地的距離，回來的時候社員和知青都是一人擔(dān)一擔(dān)。我們集體喂的牛和驢，飼養(yǎng)這些牲靈，需要用鍘刀把草鍘碎了喂給它們吃，知青不會鍘草，不太容易掌握鍘刀的技巧，鍘刀壓到一半就壓不動了，后來慢慢掌握技巧，一 刀就可以鍘到底。

雖然我是個農(nóng)村娃，但是因為我年紀(jì)小，個子小，力氣小，這些勞動對我也是很大的挑戰(zhàn)。我一開始掙6分工，后來逐漸提高，但也沒掙到過10分工。近平個子高，力氣大，干活越來越熟練。我印象中，1969年到1970年這個階段，近平還是一個比較穩(wěn)重的普通知青，一開始很難適應(yīng)高強度的勞動。但是經(jīng)過一兩年以后，近平就成了一個非常棒的壯勞力，基本上每天都能掙10分工。他不僅在勞動方面非常拔尖，而且逐漸和社員們在思想、語言上打成一片。誰家有困難，他都會盡自己的能力幫助。

我往知青窯洞跑得多，身上總穿得破破爛爛的。近平看我平時穿的破爛，就經(jīng)常把自己的衣服送給我。王燕生離開梁家河的時候，留給近平一件灰毛領(lǐng)的藍色大衣，那件大衣挺好的，近平很喜歡，平時常穿。我上師范學(xué)校的那年冬天特別冷，近平就把那件大衣送給我了，他對我說：“你把這個大衣拿上，到了學(xué)校又能穿又能當(dāng)被子蓋�！钡搅藥煼秾W(xué)校，同學(xué)們都嘖嘖稱贊：“你這個大衣質(zhì)量真好！”這件大衣陪伴了我很多年，我參加工作之后還在穿。

我去上師范學(xué)校的時候，近平還送給我三十斤糧票，讓我出門在外用。在六七十年代，三十斤糧票就是一個壯勞力一個月的口糧。其實那時候近平的糧食也不怎么夠吃，這些糧票對他來說也是很寶貴的。

采訪組：請您講一講習(xí)近平在梁家河期間看書和學(xué)習(xí)的事情。

武暉：我喜歡到知青窯洞去玩，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，就是可以看近平帶來的很多書�？谎厣�，鋪蓋上，枕頭邊上，全都是書�，F(xiàn)在回憶起來，近平他們住的那個窯洞特別溫暖，也特別神奇，就像是知識的寶庫。

有時候上山干活，近平也在兜里裝一本書，中間休息的時候，大家在拉話，他就拿出一本書來看。晌午回窯洞歇一會兒，近平也要抓緊時間看一會兒書。我覺得，一方面是近平對讀書有著濃厚的興趣，另一方面是讀書也帶給近平無限的力量。書里有更廣闊的世界，有更豐富的知識，通過學(xué)習(xí)，人增長了見識，汲取了知識，就會變得更堅強，更強大。

我家里很窮，從小到大，身上沒有過一分錢零花錢，更沒有錢買書。所以，我很羨慕近平有那么多書，我在他們窯洞里的時候，很想看看那些書里寫的都是什么，一開始不敢多翻，只是小心翼翼地翻兩頁。后來熟悉了，我就拿起來翻翻看看。近平見我對書有興趣，就跟我說：“鐵鎖，你喜歡看什么書，就拿去看�！蔽疫B忙點頭，心里非常高興。

我最先看的是一本《十萬個為什么》，對這本書我有特別濃厚的興趣。我想，一個為什么我都不知道，學(xué)會了十萬個為什么該有多了不起。書中有很多自然科學(xué)方面的知識，都深深地吸引著我。我從小生活在山溝里，對外邊的世界根本不了解。出家門最遠，我就到過文安驛，連縣城都沒去過�！妒�萬個為什么》是有插圖的科普讀物，我在書上看到飛機，看到汽車，看到輪船，就高興得不得了。

我還從近平那里借過物理、化學(xué)課本。此外，他那里還有很多古典文學(xué)和歷史名著。我看過《三國志》，因為是文言文，里面的好多字我都不懂，遇到不懂的，我就問他，無論問什么，近平都很耐心地教給我。我還看過高爾基的《母親》和肖洛霍夫的《靜靜的頓河》。這些書都是近平從北京帶來的，他都借給我看。

很快，一兩年的時間過去了，知青有的返城，有的招工，有的當(dāng)兵，大部分都走了。我晚上跑到近平那里去，他還保持著看書的習(xí)慣，只要有時間，他都捧著一本書看，看到很晚才睡。

采訪組：在一兩年的時間里，村里的北京知青大部分都離開了。習(xí)近平是留在梁家河時間最長的知青，并且成為梁家河的村支書。請您講一講，習(xí)近平為什么被選為村支書？

武暉：我們社員之間說到近平，無論男女老少，對他的印象就是，這個人話不多，平時不說是不說，但是一說就能說到點子上�，F(xiàn)在我們回過頭來看，近平當(dāng)我們梁家河的支部書記，并不是偶然的，那時候村里沒人對此感到意外。

一方面，當(dāng)時的農(nóng)村，有文化的人很少，近平又有文化，說話辦事又穩(wěn)妥，考慮問題周全，這在當(dāng)時的農(nóng)村，是很難得的人才。而且，近平在當(dāng)支部書記之前就已經(jīng)參與村里的管理工作，和村民關(guān)系非常融洽，再加上他在趙家河主持過社教工作，農(nóng)村的這些生產(chǎn)生活、大事小情，他都已經(jīng)很有經(jīng)驗了。

可以說，1972年到1973年這兩年，是近平人生的一個轉(zhuǎn)折點。大部分知青都走了，但是近平因為父親受到政治迫害，就是走不了。那個時候，近平的思想有很明顯的轉(zhuǎn)變。他漸漸意識到了，他苦苦期盼的光明大道，其實就在自己的腳下！我雖然1973年就去上學(xué)了，但是只要一回來，我就到近平的窯洞里去拉話。我記得近平跟我聊過他那時候的想法：“我為什么就不能在梁家河扎根呢？我為什么就不能留在這里為老百姓干好事呢？自己的路自己走，自己的事情自己干！”有了這種思想和意識，再加上近平自己的思考和努力，確實干了好多事情，而且都是實實在在的事�？梢哉f，近平那個時候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就開始奠定了，他主要想的就不是自己的前途，而是怎么能做好村里的工作，怎么能讓群眾的生活好起來。

后來村里有一些招工的名額，我看近平都沒有報名。他想的是帶領(lǐng)村里人一起脫離苦日子，而不是自己一個人離開農(nóng)村一走了之。所以，近平當(dāng)支書以后，給村里做了大量的實事、好事，其中他帶領(lǐng)社員做的很多事情，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還在發(fā)揮作用。如果近平?jīng)]有扎根農(nóng)村的信念，沒有為人民辦實事的理想，根本不可能做這么多好事，也不可能在農(nóng)村待這么久。他后來上大學(xué)，是為了更好地深造，更好地為人民做事情。

從另一方面來說，正是因為近平有了在農(nóng)村生活的經(jīng)驗，對很多農(nóng)村的問題有深入思考，才有了這么明確的方向，把工作做得這么扎實。